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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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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 杂志撰稿人布伦特·施伦德尔(Brent Schlender)是史蒂夫·乔布斯 20 多年的报道者和密友,他与我们分享这20多年来的一些故事和他收藏的部分照片。

在我们这些报道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辉煌职业生涯的人中,绝大多数迟早会发现,我们正在共同制造一个现代神话。我们无法不这么想。确实,乔布斯既有电影明星的魅力,又像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那样深谙操纵之术。尽管如此,我们帮他创造的传奇并非只是膨大他的自负心,还有更多的目的。他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知道他还必须成为他这一代的标志性事件——数字革命——的催眠大师,才能把想象中的神奇技术带给市场。

    尽管如此,史蒂夫仍只是个凡人。他的多彩人生也充满了矛盾和冲突。他公然蔑视权威,却表现出极端的自律;他不能容忍傻瓜,但要是哪个“笨蛋”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就会施展魅力,向其示好。他是超级微管理者,却也能描绘大画面里的粗线条,没有他的帮助,很少有人能想象出那幅画面。

    除了那架他特别垂青的湾流(Gulfstream)飞机,他对什么都不中意。但他的家居生活却出奇地简朴,尤其在他为人夫和为人父之后。他极喜欢独处,却总让公众见到。他远比我们大多数人重视身体健康,但他的身体却实在不争气。最后一个鲜明的对照是,当他在很多方面终于走到了人生的顶点,他却过世了。没错,他一直在操纵别人,有时候冷酷无情。但另一方面,我们记者有时也得益于他的名声和魅力。如今他走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在改变所有人的生命的过程中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作为局外人,我与史蒂夫打了25年交道,偶尔也受邀进入他的生活。在这25年中,他的故事中的一些章节我当时根本无法讲述,或者因为说这些事有损于他对我的信任,或者因为我所知道的情况确实不适于寻常的商业分析报道。在我看来,这些言论和经历能让我们深刻而全面地了解史蒂夫的人性,而神话肯定会忽略掉这些东西。

    确实,多年来,有关乔布斯的传奇描述经常变成俗套。从很多方面讲,他也喜欢这样。结果是造成了一种挑战(写有关他的报道时会遇到很多挑战),就是想出一个恰当而又独到的方式,描写他的鬼才:几乎每一件他想要推销的产品,不管是电脑鼠标、软件升级程序还是一部皮克斯(Pixar)电影,他都能煽起人们对它的贪欲。早年,在史蒂夫20多岁时,他的一位工程师称他为会走路、会说话的“现实扭曲力场”,这个令他讨厌的比喻流传了下来。同样,在描述他出了名的敏感性格时,“急性子”和“反复无常”也成了被用滥了的首选形容词。

    事实上,他的才能和个性如此多样、互补和不同寻常,以至于有很多种描述和解释他的天才的方式。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罗斯·佩罗(Ross Perot,美国亿万富翁——译注)称他为“我见过的最该死的一支单人乐队”。商业导师吉姆·柯林斯(Jim Collins)把他比作“商界贝多芬”。硅谷亿万富翁拉里·埃利森(Larry Ellison)叫他“我们的毕加索”。

    我在《财富》杂志的各种封面报道中,称他是苹果(Apple)的计算机行业“美学总监”、皮克斯公司的“虚拟现实原创经理”。在本世纪头十年的早期,苹果仍处于不景气阶段,我称他是“一个疆土日蹙的王国的二毛诸侯”。结果,“急性子和反复无常的”乔布斯很快给我打电话,说他看过之后哈哈大笑。他是一本正经地说的。


我第一次遇见史蒂夫·乔布斯是在1987年2月,距我搬到旧金山湾区、成为《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首席技术记者没过多久。此时,他正处在自己的“荒野时期”。1985年,他被赶出了苹果董事会。没过几个月,他又征召了一批苹果的同事,开办了一家新公司,恰当地取名“Next”(意为“下一个”——译注)。1986年,他突发奇想,又砸了1,000万美元,从电影导演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那里收购了一个数字动画工作室,即后来的皮克斯动画制片厂。10年后,他让公司上市,这笔白给的交易使他成为货真价实的亿万富翁。[迪士尼(Disney)在2006年收购了皮克斯,他成为迪士尼最大的股东,并当上导演。他手中的股份价值数十亿美元。

休息时间 在英特尔公司的一次
私人活动上,施伦德尔
在采访乔布斯和安迪·格鲁夫
之前与乔布斯交谈
 
    乔布斯认真培育与我的关系,是因为他想留在公共的视线之内,以推销他的Next和皮克斯,并重建他作为商业和技术贤达的信誉。他知道我是在为《华尔街日报》报道苹果,而且他跟我说,如果我想交换“情报”或是需要后门渠道去了解发生在库珀蒂诺的闹剧的真实动态,就随时去找他。

    在1989年到《财富》杂志之前,我为《华尔街日报》写过几篇关于Next和皮克斯的特写报道。乔布斯和我似乎很合得来,原因之一是我们差不多同岁,在青春期经历过类似的大事,而且在图书、电影和音乐方面也有类似的品味。几年后,我们还知道,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差一点娶了乔布斯的妹妹、小说家莫娜·辛普森(Mona Simpson)。这个世界可真够小的!(史蒂夫在还是婴儿时就被人收养,在我遇到他时,他正在寻找妹妹。)

    不过,我始终是记者,乔布斯是消息来源和采访对象。我是个耍笔杆子的可怜虫,他是大明星。他最希望的是,尽可能让最多和最优秀的听众听到他的故事,而我可以满足他。我能感觉到他有更大的计划,想让人在近距离观察他。所以,我们在过去20年的交往与互动中压倒一切的目的,只能是新闻报道方面的事情。并非所有这类事情都令他高兴。

我与史蒂夫会面的目的,是把他从演讲模式中拉出来,让他能够即兴地谈论商业、技术、艺术与媒体、政治与世界大事,甚至是谈论个人的生活。他的即时分析坦率而犀利。在这种时候,你就会看到他的见解与智识的真正深度,并且会发现他对做秀的癖好也是一种烟幕,掩盖了他思绪变动快到不可思议的头脑。和乔布斯随意聊上一个小时,你会知道很多东西,《财富》在纽约市的高级编辑甚至为此专门安排时间,加入我对乔布斯的采访。

    2003年,现任时代公司(Time Inc.)总编辑约翰·休伊(John Huey)有一次和我一起去了库珀蒂诺的苹果总部。我们不是为了采访,而是去向乔布斯取经,问他如何整顿我们陷入困境的母公司,当时它叫美国在线-时代华纳(AOL Time Warner)。史蒂夫怀疑地看着我们,嘟哝了一些话,大意是说:现在才回顾这个问题,实在是浪费时间。接着,他花了20分钟,向我们极其详细地讲述了为何美国在线的互联网拨号服务完全是错配,阻碍了时代华纳公司发展其更有希望的宽带业务。然后,他用尖刻的语气说,美国在线的内容只有用来“制作明信片的价值”,是“毫无希望的上个世纪的东西”。

    休伊说:“好吧,我想,这就是说,你认为它没救了。”乔布斯回答:“我没这么说。我知道你们能怎么救它,但我不关心。”接着,他神秘兮兮地走向白板,又花了15分钟在他头上画了一种把美国在线变得更像媒体公司的战略。(几年后,美国在线被时代华纳剥离,它差不多就遵循了这一战略,不过算不上特别成功。)

    最后,他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把记号笔的笔帽插到笔上,总结说:“要是我,就这样做。但我说过,我并不关心。”


最能给人以启迪的会面,一般都是乔布斯自己提出的。通常,是他突然打电话到我家,总是带着非常特殊的目的。1995年5月的一个周五的早上,他给我打电话,请我带上两个上中学的女儿,马上去他在帕洛阿尔托的家。他只是说:“今天早上我要照看里德(Reed,乔布斯的儿子——译注),我有个很酷的东西给他们看。”

    我们到他家时,3岁的里德在厨房门口迎接我们,他披着一块红蓝相间的丝绸围巾大喊:“我是个巫师!”

    史蒂夫做了一些爆米花,给孩子喝了果汁,然后带我们进入一间密室,把一盘录像带推到录像机里。音乐猛然响起,屏幕闪过一串模糊的用铅笔画成的情节板,模拟电影的片头字幕。接下来,一部全新的全彩色动画片突然跳了出来。三个孩子都被迷住了,尽管整部动画片只完成了一半。音轨已经完成,但整个片子只有部分是动画,一些画面仍处于情节板的样子。

    这正是《玩具总动员》(Toy Story)的早期剪辑。六个月后,这部电影举行了首映式,让皮克斯公司一下出了名。当时,董事会成员甚至都没怎么看过这部电影。他那天是做市场调研,史蒂夫·乔布斯式的市场调研。电影放完后,他问我的孩子(没问我):“你们觉得怎么样?有《风中奇缘》(Pocahontas)好吗?”我的两个女儿拼命点头。其中一个回答:“有没有《狮子王》(The Lion King)好,我要再看五、六遍《玩具总动员》才能确定。”

    与史蒂夫会面,并不总是只有乐趣和游戏。1995年圣诞节过后的星期六,史蒂夫把我叫到他的房间,谈论苹果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背景。当时有传闻说,Sun微系统(Sun Microsystems)或飞利浦(Philips)打算出资收购这个有麻烦的公司。史蒂夫暗示,情况若属实,他和他“最要好的朋友”、甲骨文公司(Oracle)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埃利森打算出资竞购。

摄影:BRENT SCHLENDER

    这着棋好像很奇怪。我跟他说,我感觉这似乎是在自找麻烦。史蒂夫回答,他对此事也不是那么认真。不过,他要我发誓保密,然后送我上车。看到我停在路边的那辆破旧的1976年丰田赛利卡(Toyota Celica),他停了一会儿:“我希望你别开这东西送你的孩子。我不是在开玩笑。这车没有气囊。扔了它吧!”

一年后,到了1996年底,乔布斯并没有和埃利森联手管理苹果,他说服苹果的首席执行官吉尔·阿梅利奥(Gil Amelio)以4亿美元收购Next公司,请他当特别顾问。进入苹果后没过多久——确切地说,是七个月——他就导演了一场宫廷政变,让他从Next带来的团队掌了权。他的荒野年代结束了,史蒂夫·乔布斯系列神话即将上演。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我写了4篇有关乔布斯的变革领导力的封面故事,还是另外一篇文章的编辑。他让《财富》杂志独家首次观看了Mac OS X操作系统。他还让我成为独家的记者,观看他在最后排练一次Macworld大会主旨演讲时,他的性情能无常到何种程度。2001年,在第一款iPod发布前的几周,他把它拿给我看(禁止我外传),主要是想知道我对他的产品推介演讲有什么看法。一年后,他又在iTunes音乐商店上线之前,让《财富》杂志记者首先看到。

    当然,他对我们发表的一些有关他的文章表示过强烈反对。我总是第一个听到他的抗议。 2001年6月,我们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首席执行官天价薪酬揭密》(Inside the Great CEO Pay Heist)的封面故事,用他做了封面照片。他威胁要将苹果的广告从《财富》无限期撤下。那篇报道不是我写的,我鼓励他给编辑写信,证明那是恶意诽谤。他的话也占理,但最终,他没有怀恨在心,至少不恨我。

还有一个理由,使我在报道史蒂夫·乔布斯时怀有的感情比报道其他任何名人时更强烈。和他一样,我也在医院待过很久。15年前,我第一次犯心脏病。史蒂夫听到消息,就打电话到我的病房,严厉责备我当了大半辈子烟鬼。六年前,我又差一点丧命,我的人造心脏瓣膜出现严重感染,转成脑膜炎和脊椎膜炎,让我丧失了大部分听力。我在医院住了5个星期,眼前几乎出现幻觉,但史蒂夫还是来看了我两次。我听不见他说话,他只好把要说的写下来,其中有一个不宜说的有关比尔·盖茨(Bill Gates)的笑话。

    康复之后,我计划写一本名叫《会守业的创业人》(Founders Keepers)的书,力图解释为什么某些创业者在做企业领袖时似乎比他创办的公司发展得还快。史蒂夫同意成为此书的主要讨论对象,其他人还包括比尔·盖茨、迈克尔·戴尔(Michael Dell)和安迪·格鲁夫(Andy Grove)。他们都同意在2008年11月底去硅谷参加一个圆桌讨论会时与我会面。

    在会面前一周,史蒂夫打电话到我家。“布伦特,我不想这么做,但我必须取消会见。”也许是因为我新换了助听器,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我相信你,不会和别人说我取消与你见面的原因,我要告诉你真相。我必须彻底搞清我的健康问题。我现在不能见任何人,而且在感恩节之后,还要继续休病假。”过了3周,他接受了肝移植手术。自那之后,我只和他交谈过几次。三年后,他离开了人世。

    史蒂夫·乔布斯曾经是活着的传奇,狂傲自负,也是记者理想的采访对象。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成为迷人的魔术师,但当事情不如意,他就变得狂躁不安。他热爱他的家庭。确实,他是个传奇人物,但传奇最终带走了他。也就是说,他归根到底还是个凡人。

    译者:天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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