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的卡拉·扎汗（Qara Zaghan），四家黑鹰直升机正冲向这条偏远的河谷，一字排开，快速飞行。山顶上覆盖着积雪，但较低处的山坡看起来就像得了锈病——干燥，多石，贫瘠。飞过河流的转弯处，我们才看到田间的一抹绿色，随后看到村里长方形的土墙小屋。在那里，数百名阿富汗人正在翘首以待地迎接我们。

    “那就是金矿。”同行的一个人指着村庄背后耸立的悬崖说。

    那就是……那就是金矿？可那里跟我们一路横穿而过的这个可怕国家的其他地方似乎并无差别：只不过是又一堆石块和碎石而已。但坐在我对面，尚未倒过时差的那个人更了解情况，他突然警觉地张开了疲惫的双眼。如果说有什么人将从阿富汗乱石堆中寻得财富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伊恩·汉纳姆（Ian Hannam）。

    汉纳姆带着iPad和神秘的微笑来到了一个发展中国家，他代表着西方大国软实力的一面。他不是靠武器和威胁来屈服人们的意志。但我们也决不能小视这位交易大亨的影响力：在他到来之后，大山被削平，村庄通了电，建起了学校，人们开始挣钱。

    作为J.P.摩根大通资本市场公司（J.P. Morgan Capital Markets）的董事长，在汉纳姆看来，阿富汗是个有待开发的巨大机会——最后一批蕴藏着丰富资源的土地之一。上千年来，由于地处内陆，并不断受到帝国侵略者的压制，阿富汗一直因其地理位置而遭难。现在，历史上第一次，汉纳姆相信，它的地理位置成为一种财富。世界上对资源最为饥渴的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毗邻阿富汗。据五角大楼估计，阿富汗地下埋藏着价值近1万亿美元的矿藏。没错，阿富汗战火依旧，而且奥萨马·本·拉登之死对该国政治、经济环境会带来何种影响尚不明朗。但汉纳姆跟普通的投资银行家不同：他当过兵，曾在多个饱受战火困扰的国家经营过生意。他的所有团队成员也都如此，其中两位还是在阿富汗战场服役过的前特种兵。

    在飞往矿区参加剪彩仪式的途中，汉纳姆回忆起了过去一年的事情。这个小金矿目前还没有开始生产，对于J.P.摩根而言，它可以说微不足道。但汉纳姆知道自己很可能因为这一项目被载入史册。多位重量级的人物，包括美国的阿富汗战区司令戴维·彼德雷乌斯（David Petraeus）将军，都在指望他能以此向外界证明，外国投资者在阿富汗是安全的。有时候，汉纳姆对五角大楼的压力感到恼火，他内心深处理智的一面有时候让他不免怀疑，人们是否对这个商业冒险寄予了不现实的期望。汉纳姆低头钻出直升机，领带在螺旋桨气流的吹动下随风飞舞。他费力地爬山前行。随后，这位55岁、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银行家似乎也被现场的盛况感动了：村里的长者身穿庆典长袍，大批妇女在山脊后远远观望，一名阿富汗士兵向他敬礼。一群当地部落居民兴奋地用达里语（Dari）攀谈，汉纳姆被笼罩在这种气氛之中。其中一人把一个花环套在他脖子上，另一人献给他一个Ziploc密封袋，里面装有一块阿富汗黄金。一位毛拉诵经祈祷。阿富汗矿业部长发表了长篇演讲。

    汉纳姆和他的当地合作伙伴萨达特·纳德里（Sadat Naderi）爬上山坡，摆姿势拍照。纳德里伸手指向悬崖一侧东西走向的一个狭窄的石英矿石带，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宝贝，他说。

    “除非，”汉纳姆小声说，“它是黄铁矿。”

    在冲突区域投资，往往是件惊险刺激的事情，但J.P.摩根和五角大楼所要强力发起的这场大规模阿富汗淘宝潮，却提出了一个规模不凡的风险报酬方程式。方程式的两端都惊人的大。

    2010年J.P.摩根在阿富汗发起这一项目时，正值2001年美国发起军事占领活动以来最糟糕的时期。塔利班明确宣布要杀害西方人，并特别强调要攻击参与开采活动的任何公司。在此次矿区之行结束之前，我们可能会尝到叛军突如其来的残暴攻击。

    其次是阿富汗的基础设施匮乏问题。大型矿需要大量电力。而在阿富汗，城市之外只有15%的地区用上了电。山区的道路既没有很好的平整，也没有道边护栏，极其危险，特别是在冬天。对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安全带？没有人在意它，因为一旦撞车必死无疑。

    如果说残酷的战争和恶劣的路况还不足以让一个商人却步的话，这个国家的治理状况和腐败问题则会令投资者气馁。大规模舞弊玷污了近期的选举。透明国际组织（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将阿富汗评为仅次于索马里的腐败最严重的国家。《华盛顿邮报》一篇报道指出，前任矿业部长收受巨额贿赂，但他向《财富》杂志否认了这一指控。现任部长此前被普遍认为是位诚实的改革派人物，但在维基解密（WikiLeaks）近期披露的美国国务院电报中，其品质也受到质疑。他同样向《财富》杂志否认自己有任何不当行为。

    但是，如果说在这里投资的风险高得离谱，潜在回报也好得没的说。价值数千亿美元的铁、铜、稀土元素和黄金埋于阿富汗的沙漠和大山之下。数千年来，这块土地虽然历经波斯、希腊、蒙古、英国、俄国以及现在美国军队的践踏，但这些财富仍基本未受影响地静静埋在那里。从亚历山大大帝开始，很多侵略者都一直梦想着开采这些宝藏，但迄今尚无一例取得大规模的成功。

    1841年，一本有关亚洲研究的杂志登载了亨利·德拉蒙德（Henry Drummond）上尉的一篇文章。德拉蒙德是英国第三孟加拉轻骑兵团（3rd Bengal Light Cavalry）的成员之一。文章描述了他穿越阿富汗最荒蛮的地区，首开西方世界在阿富汗勘探矿藏的情况。他发现了“大量的绿色铜锈斑迹”，其中一些可以与智利的储量相提并论，还发现了铁矿石矿脉，“它们无疑可以跟瑞典相媲美。”当时英国人都认为阿富汗是难以驯服之地，一个人离开家或帐篷不远就可能被杀掉，但德拉蒙德却为之着迷。他认为，开矿而非枪炮才最有希望让这片土地走向和平以及赢得阿富汗人的认同。

    “然而，应该向他们提供稳定的就业、丰厚和常态化的工资；通过传道或树立榜样，鼓励勤劳的精神；不分对象地严格实施法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看到他们铸剑为犁，以勤劳取代放荡，从此这些人将转变为和平而有用的臣民。”德拉蒙德写道。但是，阿富汗人并不热衷于把自己的矿藏拱手让给占领者，也不热衷于英国为此占领阿富汗。一年后，他们在甘达玛（Gandamak）屠杀了所有英国占领军，只有一名士兵幸免于难。

    冷战期间，苏联和美国地质学家都曾在阿富汗开展过地质勘探。俄国人打下了数以千计的探孔，并探明了众多大规模的铜、锌、汞、锡、氟石、碳酸钾、滑石、石膏和镁矿。但全国性的政局不稳，致使他们最终放弃了认真的开采计划。

    在美国领导的联军推翻塔利班政权后，阿富汗政府在美国国际开发署的资金援助下，委托专业机构对阿富汗开展了新的高科技空中探查。结果令人咂舌：美国地质调查局探明了巨型的铜、铁、锂、金和银矿矿脉。阿富汗政府对德拉蒙德和苏联都曾探明的最大规模铜矿之一举行国际招标。2007年，中国以丰厚的价格击败另外四家开采公司中标，但中国开采公司至今尚未从该地开采出任何铜，因为该地区的扫雷和考古发掘工作耽搁了开采进度。

    2009年，阿富汗开采工作得到了必要的助推力——来自美国军方的协助。彼得雷乌斯被任命为美军中央司令部司令，该机构是美国负责阿富汗事务的最高权力机构。他认识到，美国能否从阿富汗撤军，将取决于能否让它的经济步入正轨。据五角大楼估计，阿富汗150亿美元GDP中，有60%来自国外援助，另有20%来自毒品交易——罂粟。阿富汗真正需要的是实现经济主权的真实希望。“我是一位老经济学家，”在喀布尔司令部接受采访时，彼得雷乌斯将军说。“最终重要的是阿富汗人民的进步，以及给他们带来希望，那就是他们自己和家人拥有更美好的未来。这才是说服民众支持政府而非支持塔利班的力量。”

    在认识到传统外国援助机构无法胜任这一工作之后，彼得雷乌斯从伊拉克调来一支训练有素的稳定经济工作组。这一团队很快发现，采矿是完成这一任务的关键。

    于是，伊恩·汉纳姆来了。

    “这是敢于冒险的创业家——那些能够在世界各种艰难地区经营的人——在阿富汗大展拳脚的时代。”彼得雷乌斯说。

    伊恩·汉纳姆似乎自幼就注定要从事一种冒险的职业。他在伦敦南部一个工人阶级社区长大，父亲是一名市议会办事员，领导着一支住房及街道维修队。汉纳姆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不可能继承什么财产。17岁时，他加入了空军特勤部队（SAS），成为少数几个成功通过严苛选拔程序的年轻人之一。

    汉纳姆所在部队的番号是“来福枪艺术家”，这是一个非职业军团，有点像美国海岸警卫队的特种部队。来福枪艺术家有着丰富多彩的过去，一直以吸引社会各阶层冒险者加入而著称。从那时起，汉纳姆一直把空军特勤部队时的老友视为最亲密的朋友，经常请求他们到世界各个艰难地区提供帮助。

    在来福枪艺术家服役期间，汉纳姆在英格兰民用工程领域最好的学校——帝国学院（Imperial College）——取得了民用工程学学位。1977年毕业时，他加入英国大型建筑公司泰勒·伍德罗（Taylor Woodrow）。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在阿曼为空军特勤部队建造道路、雷达站和简易机场。当时，空军特勤部队正在达尔富尔地区镇压一场由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起义，这场起义在该地区已活跃了10多年的时间，当时镇压工作已接近尾声。这次经历让汉纳姆深信，通过强调发展基础设施和开发自然资源的反起义项目，可以击败动乱。

    之后，仍在泰勒·伍德罗工作期间，汉纳姆前往尼日利亚，然后返回阿曼。他住在帐篷里，不禁对石油公司高管的优越生活羡慕不已。于是，他决定去读商学院，他要做富人。

    从伦敦商学院毕业之后，1984年，汉纳姆位于在纽约的所罗门兄弟公司（Salomon Brothers）谋得一个培训生的职位。当年在飞往伦敦回家过圣诞节的路上，他在机场被移民官员扣留，因为他的护照上没有美国入境处的盖章记录。原因很简单：他是跟随一个与美国特种部队联合训练的空军特勤部队小组空降美国的，但之后他在纽约参加了所罗门兄弟的培训项目。

    以前的同事把他的工作哲学描述为“凶猛”。他还有着工程师对理解复杂金融机制所特有的爱好。这些特质帮助他迅速晋升到所罗门银行受人追捧的债务辛迪加团队。“他热衷于复杂和不断变化的情况，蔑视组织内部的等级制度，并且拥有源于经验的高度自信，这些都让他与众不同。”汉纳姆在所罗门兄弟的前同事、长弓基金公司（Longbow Capital Partners）创建人特里·菲兹杰拉德（Terry Fitzgerald）回忆说。

    在媒体大亨罗伯特·麦克斯维尔（Robert Maxwell）的镜报集团（Mirror Group）首次公开募股期间，所罗门兄弟受聘提供咨询，汉纳姆是负责本次营销IPO的所罗门兄弟牵头银行家之一。所罗门兄弟在交易中亏了钱。几个月后，政府对镜报集团会计欺诈展开调查，并突击检查了它的养老基金，这期间麦克斯维尔去世，镜报集团倒闭。

    经历这次惨败之后不久，汉纳姆离开了所罗门兄弟公司，跳槽到苏格兰商人银行罗伯特⌒弗莱明（Robert Fleming，简称弗莱明）。这家银行的创始人就是007角色的创作者伊恩·弗莱明（Ian Fleming）的祖父。2000年，汉纳姆成为弗莱明银行工资最高的雇员，甚至超过CEO。被J.P.摩根收购之后，弗莱明银行的许多雇员都被解雇，但不包括汉纳姆。他帮助策划了与受人尊敬的英格兰嘉诚集团（Cazenove）成立一家合资公司，并最终收购了嘉诚集团。

    嘉诚集团被J.P.摩根吞并，但英国业务仍然使用该名称经营。在嘉诚集团的保守派雇员眼中，汉纳姆是个野蛮人。他吹嘘自己的财富，餐桌礼仪极其糟糕。“我拿到了很多个学位，但我说起话来仍像个大老粗，我的同事痛恨我这一点。”他说。

    从刚果到哥伦比亚，从伊拉克到塞拉利昂，汉纳姆及其军人出身的银行家和咨询师团队跟政治寡头、珠宝交易商和前雇佣兵做生意。他说话非常直截了当，经常令人眼前一亮。一次，他降落到巴格达跟伊拉克石油部长会面时，部长问他，“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这的目的是要在今后10年内，每年为伊拉克打造5个亿万富翁。”汉纳姆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这是一种打破谈话坚冰的有效方式，他的好友理查德·威廉姆斯（Richard Williams）说。威廉姆斯曾是空军特勤部队一名指挥官，现在是阿富汗金矿的CEO。“他们都在想，我怎么能成为其中之一呢？这不是一个部长该想的问题。”不管如何粗糙，汉纳姆的想法——让伊拉克人而非西方人发财——奏效了。

    过去几年间，汉纳姆在一系列巨型交易中担任主角，包括必和必拓（BHP）和比利登（Billiton）的合并以及在伦敦证券交易所上市，采矿集团超达公司（Xstrata）的组建，以及大宗商品巨头哈萨克米斯（Kazakhmys）的创建。2007年，汉纳姆对于风险和阴谋的胃口差点让他身败名裂。一小群阿曼投资者聘请他研究对陶氏化学公司（Dow Chemical）实施杠杆收购和分拆的可能性。汉纳姆和另一位J.P.摩根高层在泰晤士河畔豪华的肯普利特·安格勒酒店（Compleat Angler）与两位陶氏化学公司高管秘密会晤。

    但问题是，陶氏化学公司CEO对此会议完全一无所知。这一丑闻吸引了全世界媒体的高度关注。

    2008年嘉诚集团选任CEO时，汉纳姆落选，公司任命了一名外人。汉纳姆飞到新西兰住了两个星期，他关掉手机，静静沉思。但最终他决定还是留下来。很快，他又开始策划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交易，包括领导汇丰银行的资本重组交易。现在，汉纳姆的工作光是奖金就高达千万英镑，他已经远离了在柏孟赛区（Bermondsey）的童年时代。他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诺丁山有一栋联排别墅，在南非风暴山区（Stormberg）拥有一处私人渔猎区，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拥有一处占地230公顷的庄园。但这位市议会办事员的儿子渴望做更大的事情。

    2009年，在巴格达的一次餐会上，他遇到了一个将赐予他机会的贵人。他们会面的地点有着一个响亮的名字，非常契合一个即将发起21世纪商业大博弈的重要会面：巴格达狩猎俱乐部。

    当时，汉纳姆正在一个宴会厅参加伊拉克贸易银行为J.P.摩根举行的招待活动。同时出席活动的还有美国助理国防部副部长保罗·布林克利（Paul Brinkley），他负责启动伊拉克停滞的经济。布林克利曾任科技公司高管，他在伊拉克企业家和外国商人之间牵线搭桥。在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Robert Gates）的同意下，他以正常官僚渠道之外的方式运作，也不用像其他在战区工作的文职同僚那样身穿防弹衣，头戴头盔。三年间，他为伊拉克争取到了价值大约80亿美元的私人投资合同，帮助建立了纺织厂、水泥厂和电子产品公司。汉纳姆和布林克利都曾听说过对方的工作。J.P.摩根曾是最先在伊拉克落脚的西方公司之一，负责该国的货币政策，并在伊拉克库尔克斯坦建立了一个大型石油项目。汉纳姆和布林克利席间谈论起阿富汗，那是布林克利将要前去任职的地方。

    “我在阿富汗遇到了问题。” 汉纳姆记得布林克利这样说道。布林克利算是找对了谈话对象。

    很快，他们在纽约和华盛顿有了更多次的会面。布林克利想知道要让国际大型开采公司进入阿富汗需要什么条件。汉纳姆说现在为时尚早。在小型野猫式企业进驻之前，巨头们是不可能贸然进入阿富汗的。开采铜矿和铁矿都很复杂，需要大量的基础设施：铁路、公路、发电厂和冶炼厂。汉纳姆说，第一个项目不应该操之过急，搞一个金矿或锂矿最为合适，因为这些材料可以通过直升机或者卡车运出去。汉纳姆和布林克利都同意，任何这类项目都必须由阿富汗人出面，以免被看成是外国人攫取资源的行为。汉纳姆保证会提供创业支持、技术专长和资金。“顺便说一下，我会让一些阿富汗人变得非常富有。”他补充说。

    2010年2月，汉纳姆飞赴喀布尔实地考察。布林克利把他带去参加美国大使在家中举行的招待会。在那里，汉纳姆遇到了一位名叫萨达特·纳德里（Sadat Naderi）的阿富汗商人。纳德里受过英式教育，为人圆滑，精力充沛，自信满满，旗下经营着一家多元化的公司，业务涉及保险、物流和超市。还有一点，他说，“我是首批实际取得金矿开采许可证的阿富汗人之一。”

    汉纳姆眼前一亮。他这才发现纳德里已经在巴格兰省拥有一座小型金矿。多年来，他的家族还在那里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黄金工艺店，甚至还铸造一些硬币。他是在2008年通过正式投标取得这些合法权利的。为谋求进一步发展，纳德里需要技术指导、设备和资金。

    纳德里信奉伊斯玛丽派，属伊斯兰什叶派的一个分支。在汉纳姆看来，这是件好事。伊斯玛丽派是伊斯兰教中比较开明的分支，对待女性和教育的态度比较开放，他们是著名的善于经商的人。伊斯玛丽派的领袖阿迦汗（Agha Khan）经营着一张巨大的慈善和商业网络，其中包括塞雷那连锁酒店（Serene Hotel）。纳德里所属的这一派跟英国人之间有着悠久的联系，早在1840年代，伊斯玛丽派就曾向驻扎阿富汗的英军提供骑兵和情报。

    纳德里的父亲是阿富汗全体伊斯玛丽派成员的宗教领袖。他的家族在家乡卡扬拥有多座大宅和一座宫殿，该村拥有运动设施和一列火车，一度还有过一座动物园。纳德里的兄弟贾法尔（Jafar）在苏军占领后期曾任民兵指挥官，拥有一支12,000人的私人部队。据一部名为《卡扬的军阀》（The Warlord of Kayan）的纪录片讲述，贾法尔带着手榴弹去钓鱼，爱骑摩托车，喜欢劲暴的AC/DC摇滚乐。在塔利班时期，纳德里家族弃家逃命，奥萨马·本拉登轻易占领了他们在卡扬的宫殿。

    毫不奇怪，萨达特·纳德里很是乐于接受由J.P.摩根负责筹集并有五角大楼支持的运营资本投资。“我们越早实现自力更生，对阿富汗人而言就越好。”纳德里说。“我们不能永远做一个讨饭的国家。”

    纳德里的金矿位于巴格兰省，离首都喀布尔的直线距离只有50英里。但在冬季的几个月里却路途极其艰难。如果走公路前往那里，需要穿越危险的萨朗隧道（Salang Pass），它贯穿高耸入云的兴都库什山脉。2010年，就在J.P.摩根团队首次进入阿富汗的当月，180名旅行者在穿越隧道时因发生雪崩全部遇难。

    我曾亲自体验过冬季穿越这个海拔11,000多英尺的隧道的滋味。当时，我跟随采矿公司CEO 威廉姆斯带领的一个车队前去矿场。威廉姆斯话很多，过分谦虚，并且自以为对穆斯林世界非常了解，因此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牛津大学的教师。但他实际上仍是马克·艾本（Mark Urban）著作《黑色特遣部队》（Task Force Black）中描写的那个硬汉。书中把他在伊拉克的任务刻画成一个负责抓捕和暗杀侯赛因·萨达姆忠诚者及基地组织成员的小分队首领。“理查德做事不择手段，是个海盗。”艾本引用威廉姆斯一位前助手的话说。“他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和冲动。”

    我们一大早离开喀布尔时，当时天正下着雪。到达盘山公路的入口时，天气变得非常恶劣，警察封闭了上山的道路。但我们一行重要人员被允许在一名警察的护送下进山。

    威廉姆斯一行使用的是四轮驱动装甲车。他们的车队中没有足够的位置，我、一名翻译和一名摄像师只得雇了一名司机和一辆丰田卡罗拉。这辆前轮驱动的丰田车在厚厚的积雪中很快就开始感到吃力。防滑链不断从车轮上脱落。散热器也开始变得过热，不断把冷却剂喷到雪地上。很明显，我们赶不上车队，威廉姆斯他们后来干脆留了一名警察在我们车上，独自先走了。路面能见度非常低，司机只能把头伸到车窗外才能勉强开车。开过峰顶的时候，汽车失去了控制，开始打滑，旋转了180度钻进了雪堤。颤抖着双手，十年来我第一次点燃了香烟，抽上一口开始呼呼直喘起来。

    在一个小屋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我们启程返回喀布尔。我央求威廉姆斯他们不要撇下我们。但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感到胃部不适，大家只好停车让他缓解一下。车队却不管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只得急追上去，差一点跟一辆卡车迎面相撞。

    在离喀布尔不远的地方赶上车队时，我们气得不愿意理他们。“我以为空军特勤部队的格言跟美国部队（突击队）一样，都是‘不让一个人掉队’。”事后，我对汉纳姆手下一个军人出身的银行家抱怨说。

    “不让一个人掉队?”他大笑。“你从哪听说的啊？‘不让一个人掉队’实际上是‘别忘了带易蒙停！’”（Imodium，一种止腹泻的药物——译注。）

    在所有可能摧毁开采项目的各种障碍——凶险的道路、塔利班攻击和腐败的政府——之中，差点致使这个项目夭折的却是最能为人预见到的一个：利润率。

    9月下旬，J.P.摩根 CEO杰米·戴蒙（Jamie Dimon）、布林克利和阿富汗矿业部长瓦西杜拉·萨拉尼（Wahidullah Shahrani）在位于曼哈顿的J.P.摩根总部会晤。在乘电梯下楼时，戴蒙对萨拉尼说，“有伊恩在，你尽可以放心。他虽说有点怪，但他事情做得很好。”

    但很快布林克利的团队就一头雾水了。在原定签署交易协议的当天，汉纳姆的团队突然不再像勇士一样斗志昂扬，而表现得像紧张不安的投行家。在讲完他将让客户变得如何如何富有之后，汉纳姆突然开始抱怨自己很难赢利。他的团队说，26%的政府提成率实在太高了。矿业部长萨拉尼也迷惑不解——这一比例是几年前纳德里家族首次投标时商定的，现在的情况跟当时并无不同。

    布林克利的五角大楼团队非常沮丧。他们觉得这伙银行家在耍花招。难道汉纳姆的小组没有做足功课吗？或者银行家就是银行家，他们试图在最后关头从交易中多捞一把？

    布林克利对J.P.摩根团队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搞定？你们之前到处说能搞定！”于是，银行家们感到自己受到了政府不公平的压力，好像政府在急切地做成这笔交易，哪怕是经济上不划算。

    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桩交易太重要了，绝不允许失败。纳德里和汉纳姆的团队最后跟矿业部达成协议，跟许多其他国家一样，阿富汗对提成部分免征公司税。在金价上涨的推动下，交易很快又回到正轨。J.P.摩根说自己将放弃收取正常的咨询费。虽然汉纳姆说自己在矿上的工作是一项慈善之举，但他同时又期待着投资其中的客户今后能获得高额回报。

    J.P.摩根称，不打算只投入资金。汉纳姆向美国、亚洲和欧洲的投资者募集了4,000万美元资金。其中包括贝莱德基金（BlackRock）创始人拉里·芬克（Larry Fink）的儿子、恩索资本（Enso Capital）的创始人约书亚·芬克（Joshua Fink）；英国矿业巨头彼得·汉布罗（Peter Hambro）；泰国商人派罗吉（Pairoj Piempongsant）。汉纳姆创建了一个名为“中亚资源”（Central Asia Resources）的投资实体，由它与纳德里新建的采矿公司“阿富汗黄金公司”（Afghan Gold）组建一家合资企业。纳德里任阿富汗黄金的董事会主席，威廉姆斯任CEO。他们的目标是在经营第一阶段开采5.4吨黄金。之后他们计划开采另外5处金矿，继而投标开采其他矿产的权利，包括铜和稀土。

    去年12月，阿富汗矿业部长欣喜若狂地宣布了这笔交易。彼得雷乌斯就此向卡尔扎伊总统表示祝贺。“好极了！”彼得雷乌斯记得当时卡尔扎伊这样说。

    “这是一笔大买卖。”彼得雷乌斯对我说起这桩金矿交易时说。“非常大。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知道J.P.摩根是谁？以及这代表着什么。意义重大。他对我们的阿富汗伙伴是莫大的鼓舞。”

    卡拉·扎汗金矿开业典礼结束后，这个贫瘠的山谷中洋溢着愉悦的喧闹。汉纳姆的好友、负责J.P.摩根中亚及中东地区投行业务的穆拉德·梅加里（Murad Megalli）用手中的摄像机记录了村民们的喜悦之情。矿业部长非常兴奋，纳德里乐观地谈论与新伙伴之间的“合伙”。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我们返回喀布尔的路上，途径一个军事基地时，我们的黑莓手机开始嘀嘀作响，报道首都发生塔利班攻击的消息。武装人员用枪和炸弹攻击了一个名叫Finest的纳德里旗下超市，造成8人死亡。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纳德里时，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Finest受到攻击。”我说。“Finest？”纳德里问道。“Finest受到攻击？”他变得脸色苍白。

    梅加里和汉纳姆坐在长凳上，极力想弄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情。刚开始，汉纳姆认为攻击跟J.P.摩根在阿富汗的开展业务有关。实际上并不是。（塔利班稍后宣称他们的目标是一名美国雇佣兵，他们误认为此人当时正在这个超市中。）然后，他立即戴上银行家礼帽。至少交易达成了，他说，钱也已经投进来了。

    梅加里因为事情如此迅速地失去控制而深受打击。“这里的和平太有欺骗性了，”梅加里说，“太脆弱了！”

    一周后，我回到在喀布尔酒店中的房间，专程接收汉纳姆的电子邮件，内容涉及他的同事和好友梅加里：“穆拉德昨天在库尔德斯坦飞机失事中丧生。有没有好看一点的照片，我好发给他家人？”

    此前，穆拉德·梅加和汉纳姆乘坐同一架私人飞机离开阿富汗。道别后，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梅加里乘飞机前往库尔德斯坦。飞机在暴风雪中坠毁，梅加里和另一位J.P.摩根银行家遇难。汉纳姆伤心欲绝。自从在巴格达狩猎俱乐部跟布林克利见面时起，梅加里一直是阿富汗项目的一名斗士。他相信采矿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他的不幸罹难，以及纳德里超市遭受攻击事件，提醒人们一线资本家承受着巨大的个人风险。

    笼罩这一项目的乌云还不止这些，腐败指控困扰着卡尔扎伊政府中这一项目的几个主要支持者。保罗·布林克利的五角大楼团队激活了阿富汗的采矿业，并帮助数以百计的阿富汗人在生产技术和农业领域找到了工作，但却成了部门争斗的牺牲品，他的团队被解散。4月，在佛罗里达牧师焚烧古兰经事件之后，阿富汗国内暴民骚动。位于马扎里谢里夫——在从阿富汗矿区运出黄金的过程中将扮演关键角色的一个城市——的联合国驻地遭到攻击，12人丧命。

    然而，布林克利和汉纳姆所播下的星星之火仍在燃烧。阿富汗政府计划明年再拍卖六个大型金属矿。大型矿业咨询公司SRK将向阿富汗政府提供咨询。来自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的银行家和来自石油巨头雪佛龙（Chevron）的高管也在考察阿富汗的自然资源前景。

    明年1月，推土机和碎石机将开始在汉纳姆投资者投资的这个遥远山谷破土动工。J.P.摩根的冒险之旅能否比170年前孟加拉轻骑兵部队的德拉蒙德上尉给阿富汗留下更为不可磨灭的印记，尚需拭目以待，但至少已开始有人解放困于阿富汗石块中的财富。

    译者：郑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