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狂奔十夜情(八):故阮遗踪
东山豹蔚2009-12-11
(孝陵正大光明坊)
由于阮朝创建者嘉隆(阮福映)借外国势力,以残酷手段消灭了西山军,这个朝代被越共官方定性为“反动、黑暗的封建王朝”,但稍微了解一下越南历史可以发现,越南人其实应该永远感谢嘉隆和他的祖先。南阮吞并占婆,扩张了领土,嘉隆混一南北,稳固了统治,为现代越南国家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试想,如果越南在西方军事力量入侵之前没有完成统一,今天想必还处在分裂状态。
越南官方史书批评阮朝国王没有“民族的自尊心”,对北方朝廷保持着“奴性十足的臣服意识”。其实,越南历朝都是如此,这不是因为统治者天生有奴性,而是出于对儒学的信仰和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更重要的是,臣属北朝带来实际的好处,可以从朝贡贸易中获利,一旦国家有难,还可能得到“天朝”的支援。其实,阮朝统治者只对清朝称臣,对其他国家都自称“大越皇帝”,明命时又改称“大 南”。嘉隆以儒家正统自居,甚至称自己的国家是“中国”。对于外夷,他一派古代中国帝王的口吻:“先王经理天下,夏不杂夷,此诚防微杜渐之意也。红毛人狡而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听其居留,厚赐遣之,却其所献方物。”
但是,杯具也在于此。阮朝所倚靠的文明早已丧失了活力,即将承受更大的冲击。阮朝的君主处处模仿满清,也把自己的国家变成了一具僵尸。在经历了初期的“盛世”之后,王朝变得保守、狭隘,开始禁教,屠杀传教士,试图断绝与西方的一切往来。站在了时代潮流的对立面,必然引发激烈的反应。1857年,法国做出了占领越南的决定。第四代国王嗣德在位期间,越法之间爆发了三次战争。嗣德以“擅长文章”著称,经常秉烛夜读,刻苦钻研儒家经典,可惜诗书学问挡不住西方的近代化军队。嗣德曾经寄予厚望的清军、黑旗军,同样不是法国人的对手。阮朝的大部分领土在他当国王的36年里沦丧。
1884年中法战争结束后,越南与中国的朝贡关系解除,正式成为法国的保护国,国王当上了傀儡。近代,曾有数位阮王因反抗法国统治而遭废黜和流放,包括咸宜、成泰(Thanh Thai,阮福昭)和维新(Duy Tan,阮福晃)。二战时,越南被日本占领,末代国王保大(Bao Dai,阮福晪)宣布脱离法国统治,加入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1945年日本战败,保大在胡志明的临时革命政府的要求下退位,阮朝终结。
(大红门)
阮朝走了,留下了不少有价值的古迹。越战期间,顺化的王宫和王陵受到严重破坏。在1968年的顺化战役,王宫厚厚的城墙保护过越共士兵的生命。美军为了减少伤亡,没有顾及古迹,把王宫炸得面目全非。顺化属南越,但距北越的边界只有几公里的距离。王陵区一带,是越共游击队出没的地区,据说现在还有未引爆的地雷。好在各王陵比较分散,保存下来的建筑为数不少。越南统一后,王宫和陵墓遭到长期废弃,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人们才意识到它的价值,开始修缮和保护。1993年,顺化王宫和王陵同时成为世界遗产。
我要去的明命陵,又称孝陵(Hieu Lang),是阮朝第二代国王阮福晈(Nguyen Phuc Kieu)的陵墓。门票价格与王宫、其他王陵一样,都是55000盾,合人民币27.5元。 比起中国的世界遗产动辄八十、一百的价格,还算便宜。孝陵周边的环境保持得特别好。如果换成中国人经营,肯定会修建停车场、商店、餐厅,没准还搭起个高音喇叭,播放流行歌曲。而我来到孝陵时,只看见正门前一片长着杂草和树木的空地,和三条被游客踩出来的通向正门的土路。王陵被淹没在荒草田野之中,围墙上长满深绿色的苔藓,再加上来此地的游客不多,确实有一种凄清幽深的氛围,甚至让人不由生出“荆棘铜驼”的感慨来。越南人自己对王陵当然更要赞美,说这里兼有树与花的色彩,风和水的声音,和周边景色融为一体,是“人类文明的杰作”。他们怎么说,我都能理解,但我认为这应该算作大自然的杰作,因为一百多年前的阮陵可不是今天这副模样。
阮朝初期的陵墓在形制上模仿清朝,所以中国人也许并不感到陌生。孝陵正门叫大红门(Dai Hong Mon),显然袭用了清东陵大门的名字。大门后面是一条神道,两边有石像,都非常小巧,远不如中国的高大。尤其是石像生,身高好像不到一米五,不知道是不是采用了夸张的手法。虽说越南人普遍矮小,那年头营养也不好,但总不至于这么矮吧!
神道的尽头是碑亭(bi dinh),里面保存着的神功圣德碑(Than Cong Thanh Duc Bi),碑文记载了明命的功绩,文字已经略显漫漶。按传统观点,明命在位的21年,是阮朝的全盛时代。他号称以刚猛治国,对内严格推行儒家制度,镇压农民起义,对外侵吞周边小国,使越南成为东南亚的“天朝”。但是,明命对时代的剧变缺乏认识,阮朝由他开始与法国交恶,屠杀传教士,埋下了最终败亡的种子。明命还有另一种刚猛。他只活了51岁,但有过330多个嫔妃,生了78个儿子和64个女儿。难怪越南姓阮的那么多!作为盛世君主,明命确实拥有常人所不及的体魄。
碑亭后面是享堂崇恩殿(Sung An Dien),显然是后来建的,里面供奉国王和王后的碑位。进享堂要脱鞋,不知什么原因不让拍照。大殿的栋梁上题满了汉文诗,据介绍说,是19世纪初年越南人的作品。越南人写诗的水平不低,但毕竟不是自己的母语,一些诗的遣词造句有点生硬。随着和中国的疏远,越南人写诗的水平也呈现出退化的趋势。胡志明精通汉文化,但他写的诗只能算是顺口溜,比张打油强一点。
过了崇恩殿是明楼(Minh Lau),我在这里碰上了一个旅游团,有七八个游客,其中还有两个中国人。导游英语说得不错,正在起劲地给大家讲解。明楼后面,是一座牌坊,上面写着“正大光明”四个汉字,又是跟清朝学的,不同的是,越南人用来赞美死人。导游指着牌坊对大家说:“上面是中国汉字,念作trinh dai quang minh。”
站在一边旁听的一个中国女人突然斜着眼发话:“那是Zheng Da Guang Ming!”
导游正讲得高兴,被她这么打断,脸色有点难看:“你说的对,你是中国人。”
其实,越南导游的发音更接近汉语古音。有些国人到了越南后,看见这里到处是汉字,产生了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甚至自认为比越南人更了解越南。近100年多来,中国和越南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人失去了很多,对本国已不了解,更别说越南了。
在通向陵寝的神道两侧,有大小两个湖,大的叫忠明(Trung Minh),小的叫镜月(Tan Nguyet),从空中俯瞰,两湖形成了一个“明”字。湖是越南的特色。大概是因为嘉隆曾经发掘西山的坟墓,害怕遭报应,陵墓中并没有国王的尸骨。听导游说,埋葬尸体的人都被杀死灭口,所以国王究竟葬在何处,已经没有人知道。阮朝诸王没有人被开棺戮尸,但陵墓的完好程度差别很大。其中嘉隆的千寿陵(Thien Tho Lang)损毁最为严重,这是不是对他滥杀西山军的报应?种一种因,得一种果。
在孝陵盘桓了一个多小时,我又回到了大红门入口处。Ty正等着我,嫌我花在这里的时间有点长。
香江(Song Huong)是顺化地区最重要的一条河流。江水先由南向北,将陵区分成东西两部,再由西向东,横穿顺化入海,将城市分成南北两区。明命的孝陵是唯一在香江西侧的王陵。原来去孝陵,需要坐渡船,现在已经有公路桥可通。游完孝陵,再去其他陵墓就很方便了。Ty开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启定陵。
(启定陵内景)
启定名阮福昶(Nguyen Phuc Tuan),是保大的父亲,阮朝倒数第二代国王。他只是个傀儡,生前无所作为,据说是个同性恋,40时死于肺结核。启定陵又称为应陵(Ung Lang),规模不大,属于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与孝陵很不一样。应陵分为三层,门前石阶色调黯淡,沿着石阶雕刻有数条黑色的石龙,气氛凝重肃杀,这也可以说是王朝末世的景象。往上走可以看以石像生,碑亭,陵墓渐有气势。第三层为陵寝,里外雕饰极为华丽,明显是西方的风格,内有启定铜像,长得真不敢恭维。
从明命和启定两座陵墓,可以看出,越南在阮朝发生的巨大变化,这种反差非常强烈。我更喜欢中国风格的明命陵,在启定陵停留时间不长,只是走马观花地游览一遍,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有点对不起那55000盾的门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