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梁山的真相（十二）

林冲怎样上梁山？（下）

传统观点认为，王伦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因此不肯收留林冲。但这种观点与小说里的一些细节不符。

首先，王伦与杜迁曾经投奔柴进，接受过柴进的资助。王伦上梁山后，始终不忘柴进的恩情，与他保持密切的往来。在决定拒绝林冲时，他还想到“只是柴进面上不好看，忘了前日之恩”。这说明，王伦还算是重情义的好汉。

另外，柴进也不是什么人都看重，他有自己的判断力。洪教头狂妄，他就想着利用林冲修理他；他一开始很善待武松，因武松脾气暴躁，在他庄上犯浑，他也就对武松怠慢了下来。可见，柴进也有择友标准，如果王伦心胸狭窄，柴进会跟他频繁往来吗？

其次，王伦并非拒绝有本事的人上山。朱贵拿出分例酒食款待林冲，并解释说：“山寨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看来，王伦为网罗人才，甚至专门拨出了预算。你还能说他气量狭小，容不得人吗？

但他为什么就容不下林冲呢？笔者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王伦有识人之明，他一眼就看出林冲不是个好人，留下来肯定是个祸害，迟早恩将仇报。

如果你认同本系列前11篇的观点，你应该会同意王伦的看法。林冲就是一个自私、冷血也不知道感恩的人。这种人会服从比自己更大强的人，但王伦是镇不住他的。我们在后面可以看到，林冲根本看不起王伦，作为武人，他敢骂秀才王伦是“腐儒”，“胸中无半点文学”（第19回）。林冲会写近体律诗，王伦的文字水平大概还比不上林冲，其他方面就更不行了。难怪林冲不服他。

很多读者到现在还以为，《水浒传》里的江湖是个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快活世界，未免太简单了。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暴民乐园，完全遵循丛林法则。我们举第17回里曹正与杨志的对话为证。

曹正向杨志介绍了二龙山并提议：“……为头那个，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伙，足可安身。”

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夺来安身立命。”

看到没有？对于一个二龙山，曹正与杨志的想法就不同，因为曹正是个废柴，只能去投靠别人。而杨志自认为本事大，一听有这样的好地方，他首先想到的是强夺。江湖就是个谁有实力谁做主的地方。

鲁智深的道德水平高于其他好汉，但明朝李贽对的他赞誉也实在太过了，说他是“仁人、圣人、勇人、神人、罗汉、菩萨、佛”，简直是完人加完神。可在笔者看来，他与杨志，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他也看上了二龙山，只是采用了先礼后兵的方式，遭到邓龙拒绝后马上翻脸强取。无论是杨志还是鲁智深，都天然地认为他们的要求天经地义，邓龙只要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就没有拒绝他们的资格。

按照常理，此时官府正在抓拿林冲，他基本无路可去，假如王伦给提供一个安身之处，他应该会感恩图报，为梁山效力。王伦这做是不是就安全了呢？也不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水浒传》里的江湖，你是不能按常理出牌的。

晁盖对宋江有救命之恩，甚至想把寨主的位子让给他，但最后仍然被宋江逼死。宋江不断介绍忠于自己的好汉上山，稀释了晁盖的影响力，把他慢慢变成了光杆司令。晁盖在攻打曾头市之前曾悲愤地大叫：“我不自去，谁肯向前？”说明此时梁山对他已经离心离德。结果他就这一战中了致命的毒箭。临死前，他不甘心失败，立下嘱咐：谁捉了射中他的史文恭，谁就当山寨之主，结果使得宋江费了很大力气拉卢俊义上山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晁盖算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懂得做强盗的艺术，可是碰上更厉害的宋江，他也无法自保，更何况王伦呢？

本系列不只一次提到，林冲天生就有豺狼性格，在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会发飙、用强。但在此时，他还是个江湖新人，不熟悉这里的潜规则。他恳求王伦收留自 己，说明他默认了王伦对梁山的占有权。他还不知道，他可以杀掉王伦，自立为梁山之主。杨志和鲁智深杀掉邓龙，强占了二龙山，就没有受到江湖的半点谴责。

王伦毕竟做过“半世强人”，他对江湖的理解超过了除东山豹蔚以外所有《水浒传》的读者。他想着趁林冲暂时的无知赶快将其赶走。可惜事与愿违，他的决定遭到了手下的反对。

他的两个兄弟杜迁和宋万是两个糊涂蛋，既没本事，也没脑子，他们只觉得不收留让柴进面上不好看。朱贵之所以力挺林冲，不仅是因为他的诗或是柴大官人 的信，更可能是出于私心。朱贵虽然是梁山日后的元老级人物，但一开始并非头目，顶多算个中层干部。在第11回，柴进向林冲介绍梁山时，只提到了山上有王 伦、杜迁、宋万三个头领，朱贵是排不上号的。后来王伦自言自语说，最早上山的是他和杜迁，随后宋万加入，没讲朱贵什么事。显然，朱贵这时候的地位不高。看 到林冲这样有本事的人前来投奔，他想把林冲介绍进来，同时增加自己梁山的份量。我们看到，在劝说王伦时，朱贵比杜迁、宋万都卖力气。

王伦感到无奈，甚至暗示手下：“倘若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怎奈下面人都不明白。他没有办法，想到了“投名状”这个主意，要林冲三日内杀个人。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杨志搅了局。王伦想留下杨志来制衡林冲，也没有成功。但由于在杨志面前已经称林冲为兄弟，他也就不得不留下林冲，尽管林冲并没有交上那份投名状。

林冲就这样上了梁山。

白衣秀士的下场也从此注定。他难为林冲的事被传了出去（有可能是朱贵所为），在江湖上留下了心胸狭窄、安不得人的名声。正因为这个名声，阮氏兄弟不 想去投奔他（第15回）；杨志在丢了生辰纲后想去投他，也被曹正劝阻（第17回）。没有能人愿意为他效力了。如果他再不肯让出这块宝地，那就只有死路一 条。只是他的下场未免太惨，林冲不但杀了他，还割下他的头？王伦何罪至于此？只能说明他的想法没有错，林冲这人实在太坏。

写到这里，似乎林冲故事里的真相都被揭开了。可是，还有一处情节，笔者至今没有理解。我们在本系列的最后的一篇提到这个情节，并通过回顾林十回，讨论作者写作《水浒传》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