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跳楼?
东山豹蔚2010-05-30
(跳楼事件突显富士康公司的运营危机)
我在2001年曾在东莞参观过两三家服装代工企业。来之前听人说,那里全是血汗工厂。参观过后,我的印象略有改变。在一家服装厂,我看到工人的工作环境还是挺宽松的,可以边听音乐边干活,累了还能到外面的阳台抽烟休息。但他们必须完成每天的工作量,工作强度当然很大。工人们早上7点半开始工作,晚饭后通常加班到11点。工厂管吃管住,工人的底薪非常低,加班时按件给一点加班费,一个月下来,大多人的工资在六七百的水平。我觉得他们挣钱太辛苦,可同行的人对我说:“他们很乐意干呢。在老家种地得不了几个钱,在这一年能攒下好几千。
这家工厂是大陆人开的,可能因为老板自己就是打工者出身,对手下管的不太严。台湾人开的工厂就不同了,很多采用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要列队点名,然后出操跑步,还得聆听老板训话。不过,如果在台湾人的工厂干得好,并得到老板的赏识,待遇会好很多。
东莞之行还让我对服装的暴利有所了解。以前有个牌子叫“华伦天奴”,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它的外套在北京的商场里能卖到1200块。可是在东莞,我听人说,这种外套批发价不到100元人民币。一双耐克旅游鞋,出厂价不超过5美元,在美国能卖到100美元以上。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各国企业纷纷把制造业务外包给中国,中国快速成为世界工厂。可是,这个世界工厂处在产业链的最底端。2005年,我看到一本外刊介绍佳能公司的一款产品——V90日汉词典,这是当时最好的智能电子词典,面向的市场每年到中国旅行的300万日本人。V90上面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因为它是由中国东莞的一家工厂组装生产的。但从这款产品上获利最多的并不是中国大陆。V90的开发商是佳能香港分公司,最重要的部件 CPU由日本精工爱普生公司(Seiko Epson)生产,内存产自韩国,闪存和触敏屏来自台湾,而韩国和台湾都要依赖日本公司提供的高技术材料,东莞的代工厂则需要安装松下和富士公司的制造设备。因此,这款产品虽说只是卖给日本人的小众市场产品,但日本人在所有层面上都是大赢家。韩国和台湾也有收获。中国大陆从中得到了什么?除了政府税收,就是几百个低成本、低技能的工作岗位,因为开这家代工厂的是台湾人。
农民工工作辛苦,所得至为微薄。在当时看来,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中国企业没有核心技术,管理也落后,在国际竞争中,中国唯一可倚靠的,只有低廉的劳动力。农村劳动力“过剩”,正适用于劳动密集企业。廉价劳动力被看成中国的天然优势。无论是亚当·斯密还是马克思,都曾哀叹中国人的收入过低。可是在过去20年,农民工工作时间超长,强度超高,工资超低,福利保障全无,基本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直到近年才有所改观。
代工出口使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但这种增长是压低劳动者工资为代价的,由于生产者不能同时成为消费者,出口积聚的财富无法向下层渗透,导致一切向骄奢淫逸的方向发展:政府官员腐化堕落,工厂老板滥施淫威,下层民众为寻求出路,往往无所不用其极。近10年来社会上雷人现象不断,正缘于一些人(比如木子美和芙蓉姐姐)为求名利,不惜作践自己,娱乐大众。这些可以说都是出口型经济的产物。因此很早就有人质疑,中国出口廉价产品去补贴海外的消费者,有什么意义?
直到出现金融危机,才能看出中国农民工没有白白牺牲。廉价的中国商品刺激了海外的消费和信贷,间接助推了金融泡沫。危机的爆发终结了出口盛宴,倒逼[现在这个词好像很流行]中国政府转变发展模式,不再坚守出口,开始刺激内需,通过加快城市化进程来保证全民的就业。
富士康员工轻生的原因与这种转变有关。富士康以代工起家,在出口型经济时代壮大,成为全球最大的代工企业。近年来,它遭受了劳动法和金融危机的双重打击。工人的工资不能再降,外部需求持续不振,公司能做的,只有想方设法提高劳动生产率和良品率,以保住自己的市场占有率并从竞争对手那里抢食。机器已经在24小时运转,所以只能拼命将一线员工的工作效率提高到极致。富士康的员工们恐怕需要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证不出差错。而一旦出现差错,线长要连带受罚。基层员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大多抱怨线长素质太低,动辄打骂下属。线长打人骂人,就是一个转移压力的过程。
最终,所有的压力还是落到了一线员工身上。尽管员工轻生的直接原因各不相同,但共同的原因是公司给他们的压力,已经接近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此时,如果个人生活再出现一点波折,就容易造成他们心理崩溃,做出对自己、对家人不负责任的事情来。在外人看来,轻生员工似乎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问题是他们对自己已经感到绝望。
跳楼事件突显富士康公司的运营危机。技术上说,富士康并非血汗工厂,但它的低成本代工模式和中国经济发展的大趋势背道而驰,已经陷入了五台山高僧和心理咨询师都解不开的死结。除非它尽快向其他领域转型,或是向其他地区转产,否则未来想要跳楼的,将不再只是富士康的一线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