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来说说《水浒》
鲍鹏山借《新说水浒》成名,他的解读还算仔细,但有两个毛病。一是啰嗦,光林冲就讲了15集,其中一集只讲林冲不敢杀高衙内,接下来的一集又讲林冲除了不敢杀高衙内,还不敢杀陆虞候。其实精简一下,五六讲就差不多了。另外一个问题比较严重,就是喜欢上纲上线,含沙射影地攻击体制。只要讲出《水浒》作者创作意图就行了,实在没必要指桑骂槐。鲍说林冲委曲求全没问题,但若说他有奴性,是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纯属附会。毕竟,高太尉、陆虞候没有对林冲表现出过半点仁慈,林冲又如何能心生感激?
这几天他在讲宋江,不如前几讲那么精细,而且似乎遗漏了一个大关节。小说里说,宋江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他的钱是从哪来的?鲍鹏山讲得含糊,而小说是有所交待的。在《水浒》第二十一回,宋江杀死阎婆惜后,跑到自家的地窖里藏身。作者介绍了挖地窖的原因: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做官容易,做吏最难。为甚的做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
这里提到挖地窖是为了“藏身避罪”。杀死阎婆惜是个意外事件,他无法预知。宋江一定是已经做出了其他违法行为,才在家里挖了这个地窖,一旦事发,就躲到里面。此外,第二十二回又说,江湖以孝义闻名的宋江竟然在三年前伪造了被宋太公出籍(断绝父子关系)的执凭公文,以备将来逃避抓捕。这更能证明,宋江早知道自己有罪,并为脱身做了充分的准备。
宋江到底有什么罪?他是个吏,吏是给官办事的。《水浒》里说了,郓城知县时文彬与宋江“最好“(二十二回),因而要帮他脱罪。时文彬是在第十三回以一个清官的面目出现的,作者说他表面上“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但他为了开脱宋江,不惜对无辜的唐牛儿用酷刑,逼唐招认是杀死阎婆惜的真凶。这说明:一、他根本不是个主持公道的清官;二、既然他给宋江脱罪不是出于公道,就一定是出于某种利害关系。
虽然小说并没有明讲,但至此已经可以有把握地下结论:知县时文彬和押司宋江是一对贪官污吏。但平日里,知县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形象,但实际上此人是个典型的非财不取的贪官。时与宋关系“最好”,暗示这个贪官的贪污行为是由宋江具体运作的,这也就是书里所说“做吏更难”的原因:帮别人贪钱,到头来自背黑祸。宋江害怕罪行暴露,知县嫁祸自己,所以要挖地窖和伪造文书,为脱逃做准备;知县担心宋江逃走后,将来无人可以嫁祸,所以拼命为宋江开脱。
宋江正是利用职务之便敛财,又拿这些钱扶危济困,树立自己在江湖上的影响力。
古人评价《水浒》一书“照应机密,曲尽苦心”。有一篇文章,叫做《宋江这个人》(作者:刘慧儒),很值得一读。该文在论宋江时说,(《水浒》)作者每每用一些囫囵话把行文分成两个层次:表面上极力塑造、维护宋江的正面形象,在深层却又解构它、戳穿它。其实,差不多整部《水浒》都在用这种手法,表面写的是一个意思,但隐含着的,却是另一层可能完全相反的意思。经过后人的发掘,很多隐含的意思都已明白了。但关于水浒的疑问还是不少。
有时候,梁山好汉的视听会出现 “错觉”。第十回,草料场老军对林冲说:“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隔了一百多个字,作者又写道,林冲寻思:却才老军所说 五里外有那市井。老军明明说是三二里,林冲为什么会听成五里?(七十一回本改成了二里,但在最早的一百回本却是五里)。第二十八回写武松在十字坡初遇张青,(武松)看那人时……年近三十五六。但在第二十九回,两人结拜为兄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岁”。二十四回交代过,武松初到阳谷县时二十五岁,到十字坡是一年多后的事儿,以此推算,张青也就三十一二岁。显然,武松对张青的年纪判断有误。
问题在于,作者为什么写这些差错呢?不写这些,似乎对情节的进展也没什么影响。也许,作者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要读者留心,水浒人物的内心感受与外部的真实世界有所不同。比如,第三十七回写宋江在揭阳镇受到小遮拦穆春的逼迫,无处投店,便望着大路外林子深处的灯火走过去,走近一看,是座大庄院。原文说:
宋江看那庄院时,但见:前临村坞,后倚高冈。数行杨柳绿含烟,百顷桑麻青带雨。高陇上牛羊成阵,芳塘里鹅鸭成群。正是:家有稻梁鸡犬饱,架多书籍子孙贤。
这时天已全黑了,肯定看不见什么绿含烟,青带雨。所以,这段描写并非宋江眼中所见,应是他心中所想。最后一句尤其可笑,因为住在这庄上的,正是当地恶霸穆家兄弟。水浒中有不少这类信息,从中可以看出人物的真实想法。
过去认为是《水浒》缺陷之处,现在看来也是 可以讨论的。有些读者认为,《水浒》的作者是南方人,对中国北方的地理很不熟悉。比如武松从沧州回清河,不可能在阳谷县景阳岗打虎;戴宗从江州出发去开
封,途中也不会经过山东的梁山泊。但这些地名上的错乱真是因为作者无知,还是有意这么写的?按理说,作者熟读经史,即使没有到过北方,也应该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不至于连江西、河南、山东的方位都分不清。
杨雄与石秀的故事发生在蓟州。蓟州早在五代就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不归宋朝管,《水浒》对此一句也没有提,但这不代表作者不知道,而且他也不应该不知道。值得注意的是,梁山好汉在蓟州都成了“外乡人”。杨雄、石秀是流落在蓟州的外乡人, 戴宗、杨林来到这儿也都强调自己是个外乡人。蓟州还出了个张保,专门欺负外乡人。蓟州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如此排外呢?
作者很可能是故意将写地名写得很混乱,包括水泊梁山在内的强盗聚集的山寨,全属虚构,现实中根本找不到原型。读者其实不必对地名太过深究。
《水浒》里还有一些装神弄鬼的情节,一般认为都属于作者迷信。比如,四十二回宋江梦九天玄女授天书三卷,七十一回公孙胜做罗天大醮,掘出一块刻着天罡地煞名号的石碣。即便古人也觉得这些情节纯属无稽。但也有一种可能,作者利用了其中一些神鬼故事,迂曲地说明事实真相。玄女娘娘在授书时曾向宋公明交代,此书“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现在谁都知道,天机星是智多星吴用,但根据《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天罡地煞名号是在第七十一回才出现的。在那一回,宋江看过石头上的文字,还做出惊讶状,说:
“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兄弟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
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
看来,宋江在这之前不知道有天罡地煞这回事。可 在第四十三回,作者就写道,宋江每日“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他是如何知道天机星就是吴用呢?作者在这里很隐晦地写出,所谓玄女授书、石碣天文,全是宋江、
吴用、公孙胜一伙人炮制的骗局。宋江与吴用与其说在“看习天书”,还不如说他们在密谋如何夺权、服众。
在下一篇博客,我将尝试着对武松与潘金莲的关系做一番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