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白鹿原

                 当年翻开《白鹿原》，多少有点偷食禁果的隐秘快感。这部曾经灰头土脸的小说近年来一洗颓势，先是高调入选中国二十世纪小说百强名录，与《呐喊》、《家》、《围城》、《边城》等比肩，在正统文学的殿堂里挣得了一个名份；今年9月，筹备9年、拍摄3年，最后“临阵撤退”1次电影《白鹿原》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却被网友笑称应该改名为《田小娥传》更贴切。
        尽管王全安执导的电影《白鹿原》毁誉参半，但陈忠实的原著小说《白鹿原》却借着这股东风再度热销。
        趁着《白鹿原》引发的热潮，我又重新翻出了当时的读书笔记，贴在这里博君一笑。
       
        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无疑是这样一部煌煌数万字的巨著里绝对的男一号，陈忠实在他身上寄托了正直、智慧、勤劳、强悍、坚韧等等几乎所有的美德，几乎是作者心中“仁义”两个字的化身，虽然他只是一个农民。然而我得承认，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人物或许可敬，但并不能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他的腰杆挺得太直了”，他的存在在白鹿原造成的压迫感甚至漫出了纸面，让人觉得有点不自在。而白家的义仆鹿三之子黑娃落草为寇后，不仅把白家的黄货白货劫掠一空，临了还交待手下喽罗用顶门杠砸断了白嘉轩的腰，以至于他下半辈子跟人说话只能佝偻着腰，撅着屁股，仰着硕大的头，像一条狗。读到这里，我真诚地替陈忠实觉得委屈和遗憾。
        这个人还特别喜欢搞追认。鹿三死，白嘉轩双膝一软，扑到鹿三身上，涕泪横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长工去世了！”（第三十章）朱先生死，白嘉轩口齿不清地悲叫着：“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第三十二章）好像这原上的魂灵不得他白族长一个谥号就永世不得超生一样，没的惹人烦。
        完美的人物总是让周遭的人透不过气来，由此可能导致的极端做法就是不惜破坏甚至毁灭这种完美，最少也要给它造成瑕疵，非如此不能心平气和地容它共处。《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里头的玛莲娜是这样，《白鹿原》里头的白嘉轩也是这样。
        《白鹿原》里同样被“完美”所累的人物还有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这个号称关中大儒的人物，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加之能掐会算、能说会道，既是整个白鹿原的精神标杆，又是白嘉轩的精神导师。禁烟犁、毁罂粟，只身退敌20万，临危受命赈饥荒，投笔从戎誓抗日，呕心沥血修县志……在陈忠实的指引下，朱先生一步一个台阶稳步登上了白鹿原高高的神坛，“须仰视才见”。然而须知，多智则近妖，在我辈凡夫俗子这里，这位泰斗恐怕只能落得敬而远之的收场了。
        然而陈老师好像还不满足。
        朱先生逝世半个多世纪后，一群批林批孔的红卫兵挖开了这位大儒的坟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朱先生也只剩一副泛着磷光的白骨。
        吓，没有舍利子啊？我松了口气。
        且慢！封堵墓穴暗室小孔的砖头有古怪，只见：
        一面刻着六个字：天作孽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人作孽不可活
        噫，原来朱先生得了刘伯温同学的秘笈，上知三百年，下算四百年，端的了得！
        陈忠实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个还没玩过瘾的男学生心领神会地上场了，他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折腾到何日为止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
        我也惊呼起来：“儿子，快出来看上帝！”
        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在作者的笔下也是一个冠绝一时的奇女子，美丽、聪明、大气，柔中带刚，巾帼不让须眉。感谢上帝，这个青春、美丽、智慧和勇气的化身年纪轻轻就屈死在红军根据地扩大化的肃反运动中，不然按照陈忠实的秉性，白灵极有可能终成正果，直接驾起祥云，白日飞升为维纳斯或者雅典娜。
        完美的人物只能成就遥远的传奇，红尘男女才能成就鲜活的生活，尽管这生活热烘烘的烟火气息中有时透着有点恶心的腥膻，光鲜鲜的袍子下多半衬着破败的底子。
        黑娃的光彩自不必说。他大鹿三是一个当稳了奴隶的人，并且是白嘉轩首肯的“原上最好的长工”，然而这个完美的义仆却养下了白鹿原上最烂的一个孽子。这个长工的儿子、白家的家生奴仆，没有接过鹿三递过来的接力棒，继续窝在原上“最好的财东”家里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奴隶，而是远走渭北，独立“熬活”，熬着熬着就和财东小老婆小娥熬成了如胶似漆的扭股糖。他大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把他赶出家门，他主子白嘉轩把他撵出白氏祠堂也没掰开这对痴情男女。
        黑娃注定了要走一条他大没有走过的路。
        闹农协、砸祠堂，搅起白鹿原上的“风搅雪”；钻枪林、沐弹雨，扬起枪杆又是一条好汉；即便落草为寇、刀口舔血，也还是威风八面的大拇哥……真是大马金刀、快意恩仇，怎一个爽快了得！
        不料，陈忠实的如椽巨笔斜斜杀将过来，黑娃立马晚节不保。可怜黑娃不仅被白孝文召了安，还投在朱先生门下，成为朱大儒的关门弟子，更匪夷所思地迅速成为朱门首席大弟子。
        黑娃言谈中开始出现雅致，举手投足也显出一种儒雅气度。
        陈老师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陈忠实指点迷津，黑娃果然放下屠刀，然而却并未立地成佛，反倒遭了白孝文暗算，做了个屈死鬼。
        只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说结尾修得正果的人反而是白嘉轩的长子白孝文。白嘉轩精心栽培、一手调教了这个接班人，成功地把年纪轻轻的白孝文变成了自己的翻版，白孝文没有辜负他老子，把族长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做得风生水起。然而活该白嘉轩打嘴，一心跟他死磕到底的鹿子霖和独守空房的小娥爬到了一张炕上。孝文没能经受住诱惑，直接从族长的神坛上栽进了小娥用烟枪点着罂粟烧出来的温柔陷阱里，毫不挣扎地滑向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卖房卖田、乞讨度日的地步，绩优股似乎无可挽回地贬值成了垃圾股。
        别担心，陈忠实到底还是讲感情的，白家的这条老咸鱼说翻身就翻了身，而且翻得干净利落。
        白孝文这只垃圾股眼看着就彻底倒仓了，丧尽天良的鹿子霖良心发现了，一纸举荐信，白孝文进了滋水县保安大队。此后不久就赶上保安大队升格，孝文迅速上位，直接擢升为保安团一营营长，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解放前夕，孝文投机革命获利，一个鹞子翻身，登上滋水县县长的宝座，还顺手一支暗箭射杀了真正的起义领袖黑娃。
        白嘉轩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果然身手了得。
        只是黑娃的血不止染红了白孝文的顶带，也染红了白嘉轩的眼睛。白族长“气血蒙眼”，左眼失了明。
        白嘉轩心知肚明。
        白孝文是白嘉轩以仁和义一手匡扶起来的杰青样板和革命接班人，然而小娥只一个妖娆的眼风，白孝文身上的烫金就止不住地分崩离析了，倒是在彻底背弃了仁义二字之后，白孝文登上了白家荣光的顶峰。
        白嘉轩年轻的时候巧取了鹿子霖家的风水宝地，这个完人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然而焉知白家出的这个县长不是这块宝地荫育的结果？白嘉轩心里未尝不发虚。
       因果报应，不知道谁打了谁的嘴。
        《白鹿原》明白无误地透露着一个作家对于宏大叙事的追求，但这种追求并没有必然地导致大而无当。全篇虽然说不上十分的骨肉停匀，也算得上有血有肉了，尤其其中不少桥段读来很有点齿颊留香的意思，令人回味起原上的芫荽、荠菜，至为可喜。且看下面这段：。
        芒儿坐在水缸旁的小凳上择菜，芫荽的香味儿直钻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独凳前切完萝卜丁，抓过豆腐刚切了两刀，歪过脸抿嘴笑着：“我的围腰带儿开来咧，芒儿哥你给拴一下，我的手水稀稀的。”芒儿迟疑一下从小凳上站起来，走到小翠身后轻轻把松开了的围腰带儿拴好。小翠用手捋了捋说：“太松了。解开重栓，拴紧些。”芒儿解开往紧勒，尚未拴结完毕，小翠又虚张声势地叫起来：“哎哟哟芒儿哥！你把人家的腰勒断咧！”芒儿停住手问：“该是咋样拴着才合尺？”小翠捞着刀小心翼翼地切着豆腐，悠然自得地说：“你真笨，像是八辈子也没拴过腰带儿！拴好了你用手试试嘛！能插进去一只手就合尺咧！”芒儿重新拴结好系带儿迟疑地垂着手，已经反复拴过三次，他都是小心谨慎地用手指捏环着系带儿，避免触及小翠后腰上的月白色布衫。现在提起右手，遵照小翠的指导，贴着脊梁插下去，围腰的系带儿绷在手背上，先是触到月白色布衫，随之就感受到奇异的一种温热，那一刻他的周身一颤，愣呆住了。小翠又叫起来：“哎哟哟，试一下就对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家腰里做啥？娃子家不害羞！”（第二十一章）
        真是满室春光啊。
       

        《白鹿原》从文字蔓延到影音画面，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举，却也不禁提醒我这类居心叵测的小人，相对于草灰蛇迹、伏线千里的《红楼梦》来说，叙事技巧老实、朴拙的《白鹿原》更像是一部优秀的剧本。只是这部优秀的剧本拜审查之功，最终只诞生了一部被阉割的电影，比原著又退了一射之地。